卢凤鸣忆述,卢瑞明整理润色。
我叫卢凤鸣,是原达尔罕旗百灵地岔岔卢氏老二柜的后裔,乳名良贵,年生于明水村。明水是我的故乡,至今还在这里定居。明水村是我祖父和父辈们一手拓垦创建的。别看它偏鄙无名,但这块聚落上却蕴藏着丰厚的历史信息。
▲明水村及周边卫星地图
▲明水村景色
话说年秋,日本人支持下的蒙疆伪军十九师占领了卢家岔岔。岔岔与四子王旗的毛独亥、武川县的陆合营共同成为日军控制后山的军事据点。岔岔村的民房全部被号为营房。无奈的村民在场收后,扶老携幼带着农具赶着牲畜涉过哈土玛勒河,流亡到达尔罕旗的百灵份收地(今大苏吉一带)。达尔罕草原上的王公贵族敞开宽厚仁慈的胸怀,接纳了这批来自民地(“民地”,与“蒙地”对应,指清末民初“蒙地放垦”过程中形成的建立了行政管理机构的汉族聚居区。“草原神山”注)上遭受兵灾的难民。在塔尔浑河上游这片绿茵如画的牧野上,丁繁支庶的卢氏族人,从此在这里落脚,繁衍,生存。卢得印父子建红崖头村,卢二罕父子建当铺口子村,卢天财父子建小井村,卢天富父子建甜草苗壕村,卢得丑父子、卢根拴弟兄建明水村。这些新立宅的村落,明水规模最大也比较有名气。它和“火烧地”花牛卜子村共同成为后山卢氏的两大聚落。其它村子在解放后的几次合村并户运动中陆续消失了,只有明水至今犹在。
▲明水早年拓荒人卢满全
我的爷爷卢得丑和其叔伯弟兄卢根拴、卢闰拴、卢来拴流徙到明水后,在西南壕掘地为屋,从放地户手里租种了蒙古人弓老营的押荒地,租佃约法是“见茬挑股″,头年一九股——即对于所收获粮食报酬,佃户留九成,地主人抽一成;第二年是二八股,第三年是三七股,以后三七股一拉到底(其计算法照一九股类推)。跟随卢氏前来明水定居的先后有:康满红兄弟,高昌元弟兄,杨满仓弟兄以及张红、张来银、王六等人。因为卢氏家底厚实,耕畜农具等生产工具一应齐全,家大人多,租种土地就多。所以生活较一般人殷实富有。这样无形中成为旧社会自然村组织结构中的乡绅阶层。
年初,日本人发动了河套战役,进攻陕坝的傳作义国民军。驻扎在岔岔的伪蒙军的大部队也前去参战,岔岔一时空虚。明水卢家乘机将岔岔原二柜的石碾大磨和炒锅拗回明水,兴建起了新的碾磨坊和炒房。这一来不仅为自家也为本村和周边村民解决了粮食加工问题。像邻近的榆树湾、蝎麻壕村,村民们牵着驴拉着马,驮掸上粮食前来明水推碾碨磨己成常态。
我爷爷卢得丑为了方便村民加工,就制备了两套绳绁,一套马用的,另一套是驴用的。有的人家既没马也没驴,他就将自家一匹枣骝大骟马奉献出去,经常羁绊在河槽畔草地上,供无役畜人家去使唤。有的人多次使役这匹马拉碾碨磨,过意不去,死活要给点报酬,老人家一概拒绝,说:“有人有了钱还修桥补路呢,我贴个马算个啥?再说牲口这东西,使唤十年老,不使唤也十年老。你们使唤完喂饮好就行了,我什么也不要。”人们都称赞我爷爷是个老好人。但可怜这匹为众人效力的大骟马,有一年羈绊在外边,被狼吃掉了。
初始的明水村很荒野,一个是狼多,一个是黄羊多。天旱年份,成群的黄羊一拨又一拨前来村前这条潺湲流淌的溪水上喝水。它的天敌狼也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尾随而来。群狼在半夜三更那凄厉的啸叫着,真让人毛骨悚然。饥肠辘辘的狼逮不住黄羊就瞅空吃村民的猪羊牛马,叫人防不胜防。过去的村民有句熟语:土匪进村狼进院,不倒大霉倒小霉。可见当年的匪患和狼患是份收地老百姓的心腹大患。
日本人战败投降后,社会趋于安定,年我爷爷就腾出自家大屋,聘请山西人李秀山创办了一所私塾学校。首批学生有卢灵旺、卢灵文、卢凤山、卢聚银、周有元、康三红、康茂才、郭兴义等。这些人有的解放后成为新政权的干部。像康茂才是达茂旗西营盘乡笫一任乡长,后来成为旗农业局局长。康三红是大苏吉公社第一任社长,郭兴义是六十年代初大苏吉地区第一个本科大学生,工作后曾担任石宝乡党委书记。这些人识字启蒙地就是明水学校。解放后明水学校并入大苏吉乡完校。
我四爷爷卢根拴是念过《百家姓》、《弟子规》、《明贤集》的识字人,是旧乡村文化的传承人和践行者。在明水落脚没几年,他引领村民在南梁上盖了一座龙王庙。还花费了一石二斗小麦,聘请了一个泥塑艺人塑造一尊黑脸龙王。龙王身披大红袍,暴目突眼,龙须披离,一派恶煞之气。在一个月黑风高的秋夜,四爷爷骑着走马,奔走二十里,冒着生命危险,摸进岔岔东滩龙王庙,将卢氏在光绪年间铸造的龙王庙神钟和磬偷了回来,安置在明水的新庙内。因为当时伪蒙占领军也讲迷信,也上庙焚香摆贡,鸣钟击磬,祈福神灵保佑平安。所以庙里一切设施是不允许捋动的。文革中大破四旧,四爷根拴又冒着被批斗危险,将神钟庋藏在土豆窖里。磬在年就被一个疯癫患者打碎了。
每当天旱不下雨,四爷爷就牵头带着村民上庙“凌牲”求雨。他们拉来一只脖子上系着红布条大羯羊,齐刷刷跪在庙前,焚香敬表,呜钟击磬,向龙王祷告祈雨。并将“牺牲”(羯羊)当场宰杀贡奉。说来也奇怪,有时真的会来一股雷阵雨,或不几天就会降下一场普盖雨(降雨面积大)。
日寇投降后,达尔罕旗保安队一个连队驻扎在明水,作为旗境东部的保安力量(旗境西部的保安队驻扎在乌克忽洞)。这时候明水有了点名气,村容村貌也开始改观。住户从沟壑里、山旮旯里移居出来,定居在前有一条河,后有一溜山的宽展地带。从卢氏居住的大西滩到东头高家的大宅院,人们夸张说该村有七里长。明水明水,就是根据村前那条明溅溅的潺潺流水命名的。河槽两岸水草丰茂,当年牛卧进去也看不着。每到雨季,河槽中溪水加上四面涌入的洪水,河水像一条凶猛的蛟龙,一直向西北滔滔流淌,经湾尔图、过东西格少、三道红山,进入塔尔浑河主河道,到达百灵庙女儿脚下与艾不盖河汇合。
明水村西滩山湾里有一眼古井,水深不到一米,井筒也浅显,人探下身去就能打上水。这里不仅是蒙古牧民一个冬盘,也是当年走后营驼商们一块安营地。据说晋商从外蒙古收购的牲畜,一顶“房子”就有上万只羊,这口井就能一次饮起这么多牲畜,而且水头永远保持在一米上下,永不涸竭。可以想象,当年驼队从这里启程北上,跳过额登敖包的金堑壕,到达百灵庙,再往北就进入一川碎石、大漠茫茫的戈壁滩了;南下的“房子”从这里出发,穿过设并草原,翻越蜈蚣坝,就来到一派葱茏、海海漫漫的土默川了。年夏季,原大青山八路军根据地的姚喆司令员,骑着马领着几个随从来这里怀旧。他挽起裤腿下到井里,对手下说:“水还是这么清这么深。抗日战争时我曾化妆成商人去百灵庙侦探,在这口井旁住过一夜,我们几个在满天星光的露水地放骆驼,那是多么惬意呀!”可以想见,当年明水是大营路上驼商们一站栖息点。
明水立宅建村并不是始于抗日时期三九年。从人们发现颓垣残物可推想:它或许在南北朝,或许在金元时代,或许在满清前期就有长城内的汉人到这里定居过生活过。我小时候,人们常在一些宅基地周围发现一些方方整整的院落的残留痕迹。院子里有碎瓦片、破碗片,还有散落的字钱、铜子。有好几处大灰堆,堆上寸草不生。明水人起房盖屋常常避开这些古宅旧院,所以稀疏的住户拉续了七里长。有人在附近耕地还发现了生锈的箭镞和马掌。可想而知,这些曾经繁荣的村庄集镇,是被那一场场残酷的战火摧毁抺掉了,而今只留下一丝供人想象的残迹疤痕。
明水村北坡上有三堆大墓葬。一块长约2米,宽不足1米,厚约50公分的石碑倒伏其间。碑上的文字经多年的风耗雨蚀已模糊不清了。上世纪六十年代被生产队拉回村,把石碑凿砍成一件喂猪的大石槽。现在石槽也不知去向了。
上世纪七十年代,有下乡到明水的包头知识青年,将其中一座墓葬掘开,发掘出不少古董,里边不乏有几件极有价值的文物。有贡桌、马鞍、马镫,箭、箭筒,金碗、高脚金杯和一组精美玉人。最有价值的是几件金丝纺织品,一件“纳失什辫线袍”,一顶风帽,还有一件缂丝靴套。这样的靴套,过去只见于史书记载,未见实物。从明水墓葬内才发现了实物。经考古专家鉴定,这些文物是金元时期汪古部王公贵族的用品。今天都收藏于内蒙古博物院。
▲明水墓出土的高脚金杯(金錾折枝茶花纹高足金杯)
▲明水墓出土的玉人(“草原神山”编辑今年春拍摄于内蒙古博物院)
▲明水墓出土的对雕织金锦风帽
▲明水墓出土的缂丝靴套
▲明水墓出土的纳石失辫线袍
▲袍子上的狮身人面图案。图右为根据图左摹绘。
▲纳石失辫线袍局部(“草原神山”编辑今年春拍摄于内蒙古博物院)
达尔罕草原上的明水村地处农牧区的交集处,可惜它曾经有过的丰富历史信息特别是重大的历史风云没留下记载,实在惋惜。到今天只能从我蓬门农户卢家絮说,实在是有点大题小作了。著名作家冯骥才说过,人民的经历就是时代的经历。我们可从中一窥当年大后山民情风土之一斑。